唐诗丰腴，宋诗瘦硬？深入解读“宋调”的筋骨与思理

“宋调”是中国古典诗歌批评中的一个重要概念，特指宋代诗歌（尤其是宋诗）所形成的一种独特审美风格和创作范式。它与唐代诗歌的“唐音”相对，共同构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座高峰。要深入理解“宋调”，需要从历史背景、核心特征、代表诗人、与“唐音”的对比以及文学史影响等多个维度展开。

一、 历史背景：为何会形成“宋调”？

宋调的形成并非偶然，是宋代独特的社会文化环境与文学内部发展规律共同作用的结果。

1. 政治环境与士人心态：宋代实行“重文轻武”的国策，文人地位空前提高。然而，外部强敌环伺（辽、金、西夏），内部党争激烈（如新旧党争），使得宋代文人普遍怀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。他们的心态从唐人的豪迈奔放转向内省、沉潜和思辨。

2. 文化思潮的演变：理学（新儒学）在宋代兴起并成为主流思想。理学强调“格物致知”、“文以载道”，深刻影响了诗歌创作。诗人开始更注重在诗中表现哲理、思考人生和社会，诗歌的“理想”色彩浓厚。

3. 文学内部的继承与创新：唐诗的成就已达到巅峰，几乎穷尽了所有题材和风格。宋人意识到无法在唐人开辟的道路上超越，必须“另辟蹊径”，寻找新的诗歌语言和表达方式。正如王安石所说：“世间好语言，已被老杜道尽；世间俗语言，已被乐天道尽。”这种“影响的焦虑”迫使宋人求新求变。

4. 印刷术的普及：书籍的易得使得文人知识储备空前渊博，为“以才学为诗”提供了物质基础。

二、 “宋调”的核心特征

“宋调”的风格是多元的，但其核心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：

1. 以文字为诗，以才学为诗，以议论为诗

   • 这是“宋调”最核心的三大特征，由南宋严羽在《沧浪诗话》中总结提出，虽有批评之意，却精准抓住了要害。

   • 以文字为诗：指注重诗歌语言的锤炼和技巧的探索，追求一种生新、瘦硬、奇峭的语言效果。不同于唐诗的圆润流转，宋诗语言常有意识地打破常规，造成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感受。

   • 以才学为诗：指在诗中大量运用典故（“用事”）、化用前人诗句（“点铁成金”）。诗人的学问成为诗歌创作的重要资源，使诗歌显得典雅、含蓄而深沉，但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。

   • 以议论为诗：指诗歌的说理化和思辨性增强。诗人直接在诗中表达对历史、人生、哲理的看法。这使宋诗具有一种深刻的理性之美，但处理不当则会流于枯燥的说教。

2. 理想与理趣

   • 理想：指诗歌中蕴含的哲学思考和社会见解。如苏轼的《题西林壁》“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”，由观景升华为对认知局限的哲理思考。

   • 理趣：是理想的更高境界，指哲理与诗意、情感完美融合，通过生动的意象自然流露，不露说教痕迹。如朱熹的《观书有感》“问渠那得清如许？为有源头活水来”，既是写景，又是谈读书治学的道理，浑然天成。

3. 题材的日常化与生活化

   • 宋诗将目光更多地投向日常生活和身边琐事。喝茶、下棋、交友、赏画、乃至生病、梳头都可以入诗。这使宋诗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，显得平易而真实。

4. 风格的“老境美”

   • 与唐诗的“青春气象”和“丰神情韵”不同，宋调追求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、瘦劲和简古。这是一种洗尽铅华、返璞归真的美，如同一位睿智的老者，言语平和却内涵深厚。梅尧臣提倡“作诗无古今，惟造平淡难”，苏轼推崇“外枯而中膏，似淡而实美”，都是这种审美理想的体现。

三、 代表诗人与流变

• 奠基期（北宋初至中期）：

  • 梅尧臣、苏舜钦：力矫西昆体浮艳诗风，开宋诗“平淡”、“古硬”风气之先。

  • 欧阳修：文坛领袖，其诗平易流畅，开始显露“以文为诗”、“以议论为诗”的倾向。

• 鼎盛期（北宋中后期）：

  • 王安石：其诗精于修辞，立意深刻，晚年诗风含蓄深沉，史称“半山体”。

  • 苏轼：宋调的集大成者。他才力雄富，无体不工，将“以文字为诗、以才学为诗、以议论为诗”发挥到极致，且能将理想、情感与意象完美结合，达到了“出新意于法度之中，寄妙理于豪放之外”的境界。

  •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：宋调的定型者和理论奠基人。黄庭坚提出了一系列具体的诗法理论，如“点铁成金”、“夺胎换骨”，强调通过学习和化用前人典籍来创新。他追求诗歌语言的生新瘦硬，结构的内敛曲折，形成了独特的“山谷体”。以他为核心的江西诗派，成为宋代影响最大、最持久的诗歌流派，真正确立了“宋调”的典型范式。

• 演变期（南宋）：

  • 陆游、杨万里、范成大：“中兴四大诗人”。他们在江西诗派的基础上寻求突破。

    • 陆游：将深沉的家国情怀与个人抒情融为一体，风格雄浑豪放。

    • 杨万里：创立“诚斋体”，以自然为诗，语言活泼幽默，充满奇趣，是对江西诗派“资书为诗”的一种反拨。

    • 范成大：田园诗描写农村生活真实而全面，独具特色。

四、 “宋调”与“唐音”的简要对比

五、 文学史评价与影响

• 批评：自南宋严羽起，就有对“宋调”的批评，认为其“尚理而病于意兴”，破坏了诗歌的抒情本质和浑融意境。后世尊唐抑宋者，也多以此为由。

• 价值与影响：

  1. 开辟了新境界：宋调成功地在唐诗之外，开辟了诗歌的另一片广阔天地，确立了与“唐音”双峰并峙的“宋调”传统。

  2. 深化了诗歌功能：它将诗歌的触角伸向了思辨和理趣的领域，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涵和表现力。

  3. 提供了方法论：黄庭坚等人的诗法理论，为后人提供了具体可行的学诗门径，影响了后世数百年的诗歌创作。

  4. 滋养后世：元、明、清的诗歌创作，无不是在“宗唐”与“宗宋”的张力中进行选择和融合。宋诗中的理性精神和对日常生活的关注，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
总结来说，“宋调”是宋代文人以其深厚的学养、内省的精神和自觉的创新意识，在唐诗的辉煌压力下所创造出的一种独特的诗歌美学。它不追求情韵的丰腴和意境的空灵，而是崇尚理想的深刻、语言的筋力和风格的平淡老成。理解“宋调”，是理解中国古典诗歌从“唐诗”到“宋诗”这一关键转型，乃至理解整个宋代文化精神的钥匙。